古典名作 杜甫詩在寫實中的象喻性(3...

杜甫詩在寫實中的象喻性(3)

 【新三才網訊】   

我講了這麼多杜甫的經歷,其實都是為了回來再講剛才說到的《曲江二首》中的那一首詩:“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杜甫他一直想致君堯舜,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做諫官的機會,就天天給皇帝上奏疏上忠告。可是哪個皇帝願意天天聽人家指責自己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更何況朝廷中充滿了種種複雜的人事關係和矛盾鬥爭。自從安史之亂以後,大唐王朝就一天一天地走向衰落,這是難以挽回的。杜甫本以為在朝廷中有了一個位置就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樣,那種失望可想而知。所以他才一個人跑到曲江邊上去喝酒,才對曲江的春色有感於心而寫了《曲江二首》。杜甫的詩之所以好,不是你空空的一看就說他好,是要你真的瞭解他才能夠體會他的好。“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你注意這些詞的結合。一般人是在閒暇的時候或者和朋友聚會的時候才飲酒,而杜甫他是“朝回”,剛剛下了朝就去飲酒。要喝酒但是又沒錢買酒,就把冬天穿的厚衣服都典當出去,而且是“日日”如此,每一天下了朝都要來到曲江江邊喝到盡醉方休。這“朝回”跟“盡醉”是很強烈的對比。以杜甫那“致君堯舜”和“竊比稷契”的理想,以杜甫那“許身”的執著,如果他不是非常失望,如果他不是無可奈何,他為什麼要天天這樣做?“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是說,後來連衣服都沒得當了就只好賒帳,“尋常”是很短的距離,走上幾步就會遇到債主,說明曲江邊上的酒鋪子都被他賒遍了。人生苦短,我杜甫“四十明朝過”,已經是“飛騰暮景斜”了,還能夠有多少年去完成我致君堯舜和竊比稷契的理想?對“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兩句,很多人只是欣賞它對仗的工整和疊字的自然,但這兩句的好處實在不僅僅在於它的技巧和形式,那裏邊有杜甫在失意的悲哀中對春天的無限愛惜,有他自己的不快樂與不和諧的情緒對大自然的美麗與和諧的生命的反應。杜甫對春天生命的感動是非常強烈的,現在他其實還不算老,可是直到後來在他晚年經受了更多挫折之後,他還曾寫詩說,“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他之所以怕看見春天,正因為他對春天有那麼敏銳的感覺,對春天愛得那麼強烈,他怕他自己已經沒有足夠的生命和春天共同度過了。所以現在他說,你看那在花中飛舞的蝴蝶和點水的蜻蜓,好像是知道我的悲哀而特意用它們美好的姿態來安慰我。但是我還可以和它們共處多久?所以他說“傳語風光共流轉”,我就希望傳一個話給那春天的風光,請它不要急於離開我。但春天的風光能夠永遠留下嗎?他說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請再陪伴我一會兒吧,不要這麼快就拋棄我而去,是“暫時相賞莫相違”。這裏邊,有杜甫多少深厚的感情還不說,還有他多少不肯放棄的志意!在他寫了這些詩之後不久,在乾元元年的五六月間,他和房琯、嚴武等就先後被貶出長安了。  

 

剛才我說過,人對於外界景物的認識可以分成幾個不同的層次,第一個是感知的層次,第二個是感動的層次,第三個是感發的層次。感發,就是讓你感動之後內心之中有一種興起和發揚。所謂詩的感發其實就是人心之動,是詩讓你的心活起來。這時候你所感受的就不只是這首詩本身所寫的那一點點感情內容的感動,而是讓你自己對你的生命有所珍惜,對你的精神有所提升。有的人所描寫的景物就只是他的一種感知,這與杜甫是完全不同的。我剛才也說過,《杜詩詳注》裏在講“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兩句時引了兩句晚唐人的詩“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來做對比。這兩句是說,一條白魚從水面跳出來,就好象在白色的綢子上拋起一條白玉的尺;一隻黃鶯鳥在柳條間飛來飛去,就好像一條黃金的梭子在絲線之中編織。這個是什麼?這只是感知,只是你一個攝像的鏡頭,沒有人,沒有心靈,沒有精神,沒有感情的活動在裏邊。縱然你寫得再美,它是沒有生命的。而杜甫的詩,那裏邊實在是有生命的。   

那天鄭教授來訪談,問我在這麼多古代的詩人裏邊你喜歡哪一個詩人呢?我是教詩的,從漢魏到唐宋,這麼多詩人的作品我都教過,但我這個人比較開放,我認為他們各有各的好處嘛!我們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所以“搖盪性情,形諸舞詠”。但是在“形諸舞詠”的時候每個人的性情稟賦並不一樣,魏文帝曹丕在他的《典論•論文》中說過,“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所以“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就算跟你最親近的、最關懷你的父親和兄長,都改變不了你天生來所稟賦的氣質。我們現在舉個例子,比如說寫山吧,大自然中的山是大家都看到過的,很多人都寫過山。杜甫也有一首寫山的詩《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隔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我們中國有五大名山,稱為“五嶽”,即東嶽的泰山,西嶽的華山,南嶽的衡山,北嶽的恒山和中嶽的嵩山。這裏是寫東嶽的泰山。“宗”是宗主,就是領袖。為什麼稱泰山為“岱宗”?因為它在五嶽中最有名。而泰山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孔子稱讚過它。《孟子》的《盡心篇》說,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生在河南,以前未見過泰山,但他從小就讀《論語》、《孟子》,早就聽說過泰山。“岱宗夫如何”的“夫”是一個語助詞,表現一種說話的口氣。“夫如何”,泰山還沒有出現,作者那種期待的感情就寫出來了。他說我一直在想像泰山是什麼樣子,今天真的來到泰山腳下了。它果然了不起,那一大片青蒼的山脈綿延在齊魯之間,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是“齊魯青未了”。這開頭兩句,寫出了未見到泰山之前的嚮往和既見到泰山之後的驚喜。為什麼天地之間竟有這麼美麗這麼雄偉的泰山呢?“造化”,就是那創造天地宇宙的神靈;“鐘”是凝聚,就是都放在一個地方了。他說這造化真是情有獨鐘,把天地間最美的靈秀之氣都給了泰山了,是“造化鐘神秀”。但這還只是一個整體的印象,下邊他還要具體地描寫泰山之高大,說它是“陰陽隔昏曉”。陰是背對太陽的,陽是面向太陽的。如果這山不那麼高也不那麼大,太陽一下子就都照到了。可是泰山如此高大如此廣遠,太陽如果在這邊的話,那邊就是背光,就是陰;這邊是向光,就是陽。這邊天已經亮了,那邊天還黑著呢。“隔”,是說泰山的高峰簡直能夠分隔出大自然的陰陽昏曉。“蕩胸生層雲”是寫登山。登到山上我就發現天上的白雲已經一陣一陣地飄蕩到我的胸前。“決眥入歸鳥”是寫望遠。站在泰山上視野是那麼廣闊,那鳥兒哪怕是飛到了天的盡頭你都能看得到。“眥”,是眼角;“決眥”就是睜大你的眼睛,好像把眼角都要裂開。這兩句是對仗的,而且裏邊也有一種很靈活的句法的顛倒:是先有了“層雲”,然後才飄蕩到我的胸前;是為了看見那麼遠的“歸鳥”,才拼命睜大眼睛。然而他先說“蕩胸”和“決眥”,然後才說“生層雲”和“入歸鳥”。這也是律詩發展到成熟階段的一種錯綜凝練的句法。結尾“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會”,是將然之辭,他說等一下我一定要爬到泰山的最高峰,那個時候我向下一看,所有的眾山就都匍匐在我的腳下了。這結尾兩句,當然是受到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影響。這是杜甫早期的作品,並不是他最好的詩,可是你看他的那種氣概,那種向上的精神,都蘊涵在裏邊了。——這就是杜甫所寫的山。 

  我們再看王維所寫的山。王維有一首《終南山》,其中也有對山的描寫:“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太乙”,是終南山。王維說終南山這麼高,都快接近上天的所在了;終南山這麼廣遠,連綿不斷一直到海角。他說我在登山的時候回頭一看,白雲已經遮住了我走過的路。前邊遠遠的地方有一片青色的煙靄,可是我走到近前的時候,那青靄卻不見了。我們知道,王維是個畫家,他是用畫家的眼睛去看山的。王維還有一首《送梓州李使君》,詩中描寫山中雨後的景色說“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山裏下了一夜大雨,第二天早晨一看,許多積水從樹杪高處流下來,好像一層層的泉水一樣。你看王維所寫的,都是畫家眼中的形象,他不像杜甫那麼激動,他的好處是能夠把山水寫出一種“神致”來。杜甫則不同,杜甫寫的是一種精神和氣概。而且,杜甫從這種精神氣概裏邊所表現的,是他的“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志意和理想。這兩個人寫詩的特點是完全不一樣的。

   由此大家可以初步瞭解什麼是我所說的“象喻”。它不是西方所說的狹義的“象徵”或“寓托”,它是有中國特色的,是把你的精神、感情、志意都結合在裏邊的一種寫作的方法。剛才我說過,從我們對外物認識的層次來說,有感知、感動和感發這三個層次。那麼,從我們所寫的內容來說呢,也有三個層次,那就是感覺、感情和志意這三個層次。像王維所寫的山,那是用畫家的眼睛寫他的感覺。像杜甫所寫的山,那是把他的志意都寫在裏邊了,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我還可以再舉一個李商隱。李商隱又不同,他寫的是他自己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感情。李商隱有一首《西溪》詩說:“悵望西溪水,潺湲奈爾何。不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西溪”,是四川的一條水名。他說西溪水你每一天都這樣潺湲地嗚咽著流過去,你為什麼要如此?這真是李商隱!他的《錦瑟》詩說,“錦瑟無端五十弦”——人家五弦和七弦的琴、十三弦的箏、四弦的琵琶,彈出來音樂不是也很好嗎?你錦瑟為什麼要有五十根弦?那同樣是讓人無法回答的問題。 接下來他說“不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我的悲哀還不是因為西溪兩岸春天的花草都凋零了,而是因為那西下的夕陽已再也無可挽回。李商隱所悲哀的,是人世間那種無法挽回的消逝,這是他常寫的感情。李商隱還有一首《昨夜》說:“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鶗鴂”,是杜鵑鳥。杜鵑鳥一叫春天就過去了,百花都零落了。李商隱說我知道春天要過去,百花要零落,我知道人世間這種無常是無可避免的。我所惋惜的是,為什麼蠟燭還在燃燒的時候就被塵土遮蔽了?花的生命是短暫的,但如果在它開放的短暫時間內風和日麗,那也算對得起它。可是為什麼它那麼短暫的生命還要遭受風吹雨打不被人認知不被人瞭解?他說,昨天晚上我站在西池淒涼的池水邊,到處都是寒秋的涼露,那時候是“桂花吹斷月中香”。大家都說月亮裏邊有桂樹,桂樹上的桂花是有香氣的,可是在昨天那個寒冷的晚上,連月中桂花的香氣都消逝了。“吹斷”,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被摧毀了,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這是感情,是李商隱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感情。   

王維的詩寫得很好,李商隱的詩寫得也很好。然而,王維的詩很難說它有什麼象喻性;李商隱的詩雖然有象喻性,但他所象喻的是個人的感情。而且,如果我們把“象喻”這個詞的定義定得再狹隘一點的話,也就是說,不是只要一個物象能夠表現一種感情就是象喻,而是你一定要在這個物象之中還表現了一種理念,那個才是象喻。——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如果按照西方對“象徵”(symbol)和“寓托”(allegory)的解釋,那裏邊是應該有一種理念性的東西。那麼如果我們在“象喻”中尋求“理念”的因素,則李商隱所寫的只是形象化的一種感情,他沒有一個理念;而杜甫的詩常常是有一個理念在裏邊的,這個理念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詩歌內容的三個層次中第三個層次的“志意”。而且,杜甫的理念還跟南宋詞人所寫的那種賦化之詞中的“寄託”不一樣。南宋詞人的“寄託”,是一種有心的寓托,是運用了人工思想安排的寓托。可是在杜甫詩中,他的物象之中所表現的理念是自然的感發,是杜甫的人格與志意的自然流露,是“有諸中然後形於外”的。 來源:葉嘉瑩學術網  作者:葉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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